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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永远驻足于此刻!美丽的你,请等一等我。
1
御堂孝典最近过得相当不顺。
首先是他倾尽心血、寄予厚望的新产品被子公司吊车尾部门的销售员空口白牙夺了代理,然后上述的销售员还三番五次蹿到他眼前寻衅滋事,就连和旧友的私会都被他一张厚颜无耻强行跟了过去——他那时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讯号,然而当他回到自家公寓却遇到不知如何擅闯进高级公寓但毋庸置疑就是出现了的同一个人的时候,纵然他的危机本能再怎么迟钝,也该发现:他这是招惹上跟踪狂了。
尤其那个跟踪狂看见他之后就扑了过来。
御堂当然反抗了,但是那男人有着惊人的蛮力,一时难以甩开。好在他的神志似乎并不清楚,纠缠着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堆奇怪的话,却也没有做出什么事——然后御堂就抓到了机会,抄起桌上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酒瓶照着他的头来了一下。
他尚且还顾及了力道,那男人倒下去之后他还特地确认了:还有气。
秉着人道主义精神,御堂报警以后一并叫了救护车,然后联系了身为律师的同学准备起诉安保如此不力的公寓——不过结果他也不怎么关心,至于那位跟踪狂也没给他什么阴影:他会呈堂受审,然后被关进监狱,与他再无干系。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然而几天之后,负责联络的警官打电话给他,并且告诉了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佐伯克哉疯了。
2
“御堂先生……早餐已经到了。”
他把盛了食物的托盘放到桌上,对着过火的煎蛋皱了皱眉。
“抱歉呢,最近厨房好像有点问题。这家外卖也太敷衍了,下次我会换一家的。”
他把食物分成两份,再把其中一盘推到对面。
“但是今天请您先忍耐一下吧。很快就要开始工作了,您要尽快恢复身体才行。”
他随意捡起了面包,在一旁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等公司的地址确定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搬过去了……选带公寓的楼会方便很多吧?对了,命名的事您想的怎么样了——网络好像也出了点问题,最近这里小毛病不断……我该去找管理员抱怨一下——”
他一顿,抬起头来,怔松地微笑了。
“不过今天我还是在这陪您吧,御堂先生。”
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而他口口声声喊着的御堂正站在疗养院的监控室里,抱着双臂,脸色阴沉得滴水。
监视器兢兢业业持续运行,小小的屏幕里上演着一幕温馨又滑稽的独角戏,可观看的人却左顾右盼,各怀鬼胎。最终视线七七八八落在御堂身上。
最终负责那场入室袭击案件的警员忍不住先问了:“……请问,您和这位佐伯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根本没有关系!”御堂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的设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是子公司的职员而已,勉强算是我的下属。他在妄想什么,又为什么会跑到我的公寓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狭小的监控室内凝聚了沉郁的气氛,只有屏幕中的那个男人还不断御堂御堂的叫个不停。
御堂别开视线,却躲不过四周的注视。他那样的人站在不友善的环境里第一反应就是放出威胁的气场——于是他接下来的问句就少了很多敬语:“所以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难道你们怀疑是我把他打傻了?”
“头部受到击打确实引起了轻微脑震荡……但是理应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妄想症状——这应该已经是重度精神疾病了……”
“也就是说没办法对他进行追责了?”御堂终于放下了手臂,又叹气起来:“好,我放弃起诉。不过他现在这个状况,还是把他好好锁起来,别再来打扰我——”
“——孝典,我爱你。”
音响放出低沉的共振,令人毛骨悚然。御堂猛地回了头,正好看见那个男人漂亮的脸上摆出应景的深情,真挚得有些茫然,眼睛却紧紧盯住面前的空气。
而另一个房间里,刚刚被他告白的对象也死盯着他,一双拳攥得很紧,周身上下都是蓄势待发的气氛。
然而那男人的绮念显然没那么纯情,因为他紧接着就说了。
“……可以现在就抱您吗?”
在所有人意识到之前,御堂就冲出了监控室。
3
病房的门是反锁的,所以御堂轻而易举地闯了进去,张口就先吼了出来:“佐伯克哉,你在搞什么名堂?!”
胸口起伏的厉害,御堂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失态,也清楚很多人都在看着他——纵然有再多不忿他也只能放低声音,找回些律仪:“……我不管你是装疯卖傻还是当真脑子有病,但是别把我扯进来!”
他气势汹汹地下完通牒就徒站在原地喘气,杀人的眼光依旧向着佐伯放过去。
然而佐伯并没有回答。
不过他是停下来了——无论他之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准确来说,他陡然凝固了。然后,似是大梦初醒一般,他向御堂转了过来。
这房间不大,当然只有两个人,他们中间本不该有什么阻隔,可那男人要看过来却显得那么艰难——远渡重洋、广厦万千,蹉跎的经年横亘着,云泥的差距分别开:幸福和苦难,理智与疯狂,监牢内外,他们各守了一端。那男人要往这边走,御堂就下意识后退了。
意识到的时候御堂皱了皱眉,挺直了膝盖,皮鞋鞋跟重重落在地上。他什么时候胆怯过,而面前的男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即使他想靠近,没准也只不过是想看清楚御堂是谁。
说来他一直戴着眼镜,或许真是视力不好,否则他的视线明明黏上了自己的脸,又为什么一副没看到他的样子。
明明之前的他可不会有这种眼神。
心底的烦躁愈演愈烈,御堂扬了头,越过他浑浊的窥探以两厘米的高度差睥睨了他,厉声质问:“你听见了吗?!”
佐伯的动作再度顿了一顿,似是御堂的一举一动都能招来万钧雷霆砸向他——他都开始发抖了,然而他还是没出声,好像他不小心弄丢了那条能说会道的银舌头。
相对的,那男人的眼眶红了。
御堂这才注意到,或许是没了眼镜的遮拦,他的表情全摆在脸上。那不合时宜的坦诚让御堂突兀又无所适从起来,发觉佐伯不仅看待他的方式变了,他整个人都很不对劲——那种想法实在滑稽,转瞬间御堂便能察觉:首先他对佐伯克哉本来也没有多了解,其次他已经疯了。
然而他的理智没有机会意识到,很快他就能切身体会了:这男人疯得有多彻底。因为就在下一秒,他再一次向御堂扑了过来。
即使是刚刚反应迟钝的佐伯让他迷惑了些许,但好歹他最近刚刚长了教训。所以这一次御堂躲开了,并且现在的佐伯克哉也着实没有威胁到他的能力,毕竟他们看似独处一室,实际上有很多人都在外面——他没来得及发难,那些人就冲了进来。
4
“说起来你胆子也真大,难道连他为什么被单独隔离了也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怕他。”
话是这么说,不觉间御堂却握紧了手里的马克杯。他的医生朋友很敏锐,却也没有点破,只是一言不发地转开了视线。
坐在医院外的咖啡厅里,四面都是悠闲的人,虽然环境还算安静但到底也生气盎然,御堂总算有了点回到人间的感觉。他不喜欢医院里的氛围,遑论监狱一般冰冷的精神科。
但那并不是此刻他心惊的原因。他如此心烦意乱,因为他刚刚见证了人类变成厉鬼的瞬间。
当然面对着他的佐伯克哉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正常,但医务人员和保安一起冲进来以后,他就彻底发了狂。之前被袭击时他就知道佐伯虽然身材偏瘦但力气却大得骇人,几个壮汉一起都险些制服不了他,拼命向他伸手的样子好像是地狱入口的恶魔——不过他的的身体到底还属于凡人,被按住打了镇定剂以后,也就只能徒劳睡过去。
然而御堂始终记得,那双眼睑合上之前,薄青色的眼瞳之中流露出了怎样的绝望。
“但不管怎么说……”御堂放下杯子才发觉自己的指关节在隐隐作痛,“……这种待遇也太严格了一点。限制自由、剥夺隐私……连这种强制手段都……”
“……你还真是毫无紧张感啊。”四柳苦笑着叹气,“我的朋友恰好在负责他的病房——他以前的病房,你知道他差一点就把他的室友掐死了吗?”
御堂倒吸一口凉气,又强作了镇定,冗自辩解道:“监控器里的他看起来可没有那么危险。”
“那是独处的时候。”四柳翻了个白眼,“他的功能评价很高,自理能力完全正常,看着电视频道还能分析股价,负责监控他的那几个混蛋都小赚了一笔……”
“……但为什么他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某种认知障碍吧,想要确认还需要点时间……”对面的人犹豫了一瞬,还是问了:“……你真的没对他下手吗?”
御堂皱起眉,冷笑了一声:“我拿酒瓶砸了他的脑袋——就这样而已,至于你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你在想什么都是无聊的妄想。”
“真的?”
“他又不是我的类型。”
“那你还带他参加聚会。”
“那是他自己跟来的!”
“看来是对你肖想已久啊——说起来你从大学到现在欠了多少风流债,这次都把人家逼疯了——”
御堂忍了又忍才没对这位多年老友骂出几句脏话,但是无论如何话题已经悄然远走了。毕竟这里是人世,而那间单人病房里的男人在病床上发了什么样的梦,都和他们无关。
他梦里念的人,大概还是御堂吧。
想到这里御堂有点作呕,却也无计可施,不过他从来不缺仰慕者,一般而言遇到这种状况,只要无视就好了。
四柳恰好也说:“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吧。按你的说法,他怎么样……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御堂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今晚或许是个月圆夜。
5
梅菲斯托催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又响,浮士德只充耳不闻,站在监牢之外呼唤着一步之遥的格蕾辛,那位多情的少女却始终对他视而不见。
我爱的人啊,为何不肯抓住我的手。是因为它们又湿又热,还散发着腥味——是什么弄脏了手掌我已经不记得,可是只要你抓住我,我就能带你走向自由。
格蕾辛缓缓转过身。
恶魔在浮士德的身后。
亨利。亨利。
魔术师已经分不清,谁在牢里,谁又在门外。
他下意识中抬眼望了一望,然而大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照了一面风月,他当然没看见凌霄之上的某扇窗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可惜了,那本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6
御堂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医生朋友确实有种诡异的幽默感——劝自己离佐伯远点的分明是他,现下他却又把自己约到了精神病院门口。
面对自己的瞪视,他相当无辜地眨了眨眼:“只是帮我学妹一个忙。”
按道理说,同出身于东大,四柳的学妹也该是御堂的学妹:但是四柳比御堂多念了四年大学,于是眼前站着的姑娘,御堂当然毫无印象。
不过对方却好像对他很熟稔一样,握了手打过招呼,就吐出一连串奇妙的恭维话。
“——不愧是本人呢,看起来果然就如传说中一样是优秀的精英人物。曾经还是MGN最年轻的部长吗?诶现在也是?原来您没有离职啊——”
“抱歉。”御堂在女性面前就算是有再多不友善的想法也只能强压下去,端着一副彬彬有礼放起暗箭:“请问关于我的消息,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几分钟以后御堂又坐回了监控室里,只不过这次屏幕上显示的不再是那间单人病房,而是会客室一般宽敞明亮的房间。佐伯坐在一张皮质沙发上,而对面那位亲切的女医生倾身过去,听得很专注。
“他最近状况好了很多……变得和以前很像了。”佐伯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垂了视线轻轻地说:“他笑起来很漂亮,尤其是扬起头来嘲讽别人的时候,简直没法把视线转开。”
医生看起来十分惊讶:“一般来说,被嘲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吧?”
佐伯低笑了两声,语气有些伤感:“他就是那样才可爱啊。我当初……不明白。”
御堂在监视器之前,依旧是眉头紧锁。按理说他不该讨厌被称赞,偏偏这男人用词实在暧昧得过界,御堂可不记得和他有过这么好的交情。
——然后他想起来,眼前的佐伯克哉对他的非分之想哪里止步于此。
“但是交往以后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口是心非的类型,平时不喜欢说什么,某些时候又直率的过头。”佐伯的脸上浮现出堪称温柔的神色,视线虚虚伸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一切都会走回正轨,等我们的公司开张……”
御堂焦躁地叹了口气,转向一边的四柳:“所以你叫我过来,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
“详情还是等她跟你说吧……虽然我有预感,你听了肯定会更头疼。”四柳看戏似地耸了耸肩。
很快那场拙劣的表演就结束了,佐伯在医生的陪同下回到了自己的单间——大概又去跟他想象中的御堂陷入热恋了。御堂强迫自己把脑海里生机勃勃的联想连根拔起,然后跟着四柳来到刚刚的诊室里。那位女医生依旧坐在原地,但明显放松了很多。
她挂着十分真诚的歉意对御堂点了点头:“抱歉,那位先生的话可能会对您造成困扰……但是我想这样解释起来更直观一点。”
御堂在她对面坐下,沙发上还残留着那人的余温,令他十分不快。
“有话直说就好,为什么叫我过来?”不自觉间他的口气有些太不客气,然而后悔已经晚了,他干脆抱起双臂摆出十足的防备架势。
不过对面的姑娘不以为意:“如您所见,这位佐伯先生的表现十分正常:逻辑周全,条理分明,而且并没有呈现出任何威胁性——仅在于他自愿离开房间的情况下。他只要独处就会产生严重的妄想,并且会攻击任何擅闯的人。”
“——并且,他的妄想十分连续,看起来没有任何前后矛盾的地方。”她加快了语速,眼里几乎闪出了兴奋的光:“这样罕见的病例实在太难得了。”
她富有深意的点评不知来由令御堂很反感,然而多年老友的学妹他总要留几分情面:“我并不是精神科的专家,给不了你什么参考建议。”
“但是您一定非常关键!”医生更加激动了,不顾御堂险恶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目前为止唯一进入了他房间且没有被袭击的人只有您,更何况他的妄想也都围绕在您身上——如果您能配合我们进行治疗,佐伯先生的状况一定会好转的!”
“——那样的成果,也许能发表在权威期刊上也说不定……”她略放低了声音,在御堂的逼视下,小心地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还是自己考虑吧。”四柳陪着御堂走出了医院,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我知道你也不是乐于助人的类型。”
对此御堂回以一声冷笑,笔直向前却只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把他关好,别再放出来了。”
“是是是……”四柳敷衍地应了,意味深长地撂下一句话:“以我个人的判断也不觉得你应该再和他接触,不过你的好奇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只是个疯子而已。”御堂嗤之以鼻。
7
几天以后,御堂还是回到了同一间精神病院。
他已经不想再深究自己的动机,如果他有办法用引以为傲的理性解释自己现在的行动,他根本就不会在这里出现。然而他还是僵硬地和佐伯的主治医师打了招呼,再签下了一系列的许可书以后,他便被带到了佐伯的病房门前。
门的对面又在发生着怎样的风光霁月,御堂大抵已经可以猜到。但即使是想象中的画面仍然勾得他反胃:和他毫无干系的人对着空气念他的名字,这戏码荒诞得过头,更何况那男人还可以厚颜无耻地径自编排出种种旖丽的绮想——御堂不得不承认连日来他总觉得如芒在背,好想佐伯那炽热的视线就黏在他身上。
说来讽刺,明明对方根本没有好好看过他几眼。
御堂咽下一声冷笑,抬起手,敲了敲门。
他既然来了,就是要以自己鲜活的存在打醒佐伯克哉,他们之间向来没有任何牵连。
即使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御堂收拾出了一个虚伪的微笑。
“我今天想出去走走。”御堂对着错愕的佐伯说道。
不要正面反驳他。这是御堂收到的指导。先把他拉出他的妄想范围,再套出更多情报以确定下一步行动方针。这类交涉和商业谈判没什么不同,御堂自然也胸有成竹——只不过眼前的佐伯很明显不再是能和他坐在同一张桌旁的对象,毕竟他可不记得当初巧舌如簧说服了自己的男人,反应会有这么迟钝。
他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半分钟了。
事实是佐伯确实没有好好看过真正的御堂几眼,否则这样的眼神,御堂将毕生难忘——那无疑是陷入疯狂之人才会的凝视,目不转睛叫人毛骨悚然——然而御堂又怎么会随意退缩,所以他抬高了下巴睥睨回去,甚至连刚刚强装的温和语气都敛了:“或者进去说也可以,不过我可不打算站在这。”
他居高临下的口吻怕是要让监控室里的人心惊肉跳一阵,不过佐伯终于有了点回音。
目光闪了闪,他深邃的视线终于垂了下去,沉进嘴角的苦笑里。
“您终于……”佐伯伸出舌润湿了自己的嘴唇,将他的后文一并吞了下去,再抬起头总算有了点御堂认识的男人的样子:“……那就出去走走吧。”
御堂略一颔首,刚转过身,却发觉佐伯拿了门边挂着的大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从医生给予的报告来看,佐伯的认知障碍让他相信自己还住在自家,但尚未可知的是这样的障碍延续到哪里。所以御堂需要在他意识到自己身在病院之前把他带离这里,不过眼下这人的情况还受到严密监控,可选择的地方也不多。最后御堂带着佐伯走进了医院内部的庭院。无关人士自然都被清了场,斑驳的树影间,残败的樱花还执拗地挂在枝头。
佐伯抬头望了望那些枯槁似的花枝,随口向御堂搭话:“……真可惜呢,明明说过要一起来赏樱,看来是赶不上了。”
他的语气不甚真诚,御堂也不在意,只顾沉默地观察着眼前的男人。他现在的言谈举止皆正常得诡异,尤其是和片刻以前那魔怔状联系在一起,离奇的割裂感几乎让御堂觉得这副端正的皮囊之下藏着什么销魂夺舍的恶灵,随时都会露出獠牙来。
御堂只能不断提醒自己,现在的佐伯精神出了问题,可偏偏对方正好在那个瞬间向他走了过来。
好在他下意识的僵硬已经足够拖住那男人的步伐。
“……御堂先生?”佐伯试探着叫他,谨慎得仿佛御堂才是那个定时炸弹。
御堂一皱眉,想挤出笑容却失败,干脆放弃了伪装,毫不避讳地审视过去,那一向桀骜的男人却低下了头。那姿态看得御堂更烦躁,却也道不清缘由,他只能挑着佐伯的话:“什么时候约定的?”
对方顿了顿,小心地问:“您指什么?”
“一起来赏樱……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新年的时候,您不记得了吗?”佐伯的眸光一闪,略略黯淡了下去。
御堂当然不可能记得,去年新年的时候他们分明还不认识——所以这大概也是他的妄想,御堂本想深入问问,一时又犹豫是否会引得对方起疑。毕竟从他的言行来看佐伯照旧敏锐又难缠,尽管此时谦卑到做作,但御堂记得那男人从来懂得见风使舵。
不过他那一套似乎并不屑于用在自己身上,至少曾经如此。
或许这才是御堂不快的原因,可仔细回忆那些针锋相对的交流他显然也高兴不到哪去——大概他天生就看佐伯克哉不顺眼,无论他怎么表现都只会引自己厌恶。这么说他还真是善良,居然在发生了那种事以后还有心情和这人浪费时间。
但是他现在还有余地后悔。眼前的佐伯克哉只是一个满嘴疯话的病患,即使他非要在潜意识里跟自己纠缠不清,也与他本人毫无瓜葛——事实上四柳说的没错,对他念念不忘的哪只佐伯一个,他有什么必要跟一个自欺欺人的追求者装模作样。
一时间缺席良久的理智重掌了方向,而他对佐伯那点莫可言明的兴趣也败给了逐渐消失的耐心。所以他没答话,漠然转了身,却并没有走的出去。
他被佐伯拉住了。
骤然的接触令他浑身一耸,刚想甩开,佐伯却更贴了过来,语速极快反而道起歉:“对不起——并没有约定过,是我自说自话……其实我也不喜欢樱花,只是想跟您一起出来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御堂不由冷笑,掠去一瞥只收了一眼的萎靡相。他忍不住嘲讽:“哦?我们不是恋人吗,约会总该有过吧?”
佐伯更蔫了些许:“……我以为您不想出门。”
御堂完全不知他给自己编排了个什么形象,不过那很好理解——他对自己根本一无所知,大可以造出一个伪物投入起卖力的演出。可他有什么资格给一团幻影冠上自己的名字,想想那虚伪的嘴脸御堂就怒火中烧。
然而他说出话来,声音偏偏更冷了:“我只是没有兴趣跟你一起出去而已。”御堂抱起双臂,毫无温度的目光直射向佐伯无辜的脸:“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交往过。醒醒吧佐伯克哉,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我对你也从来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别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了怎么样?”
佐伯怔住了,似是想要清醒梦却不肯放手,圆睁着眼也只能看到海市蜃楼。他的嘴唇颤了颤,嗫嚅着什么,御堂却听不分明。不过他依旧没有退缩,或许他太过自信,就永远学不会识时务。
所以佐伯再次向他扑过来,他还是没有躲开。
平静的树影被突如其来的风扰得纷纷乱乱,败樱终归是簇簇落了下去。不过空地间的两人并没有纠缠多久,因为监控的人及时冲了过来。佐伯的力气大得骇人,但肉体凡胎到底败给了一针镇定剂。直到那男人完全昏了过去,御堂才甩开他紧紧纠缠的手。
泛红的指痕下,深埋的钝痛骤然击中御堂毫无防备的胸口。
8
御堂始终没有忘记临别之际佐伯那通红的眼睛,活像落水的兔子,尽管那比喻丝毫不形象:佐伯可没有招人喜欢的绒毛,他嶙峋的手更像利爪。
但御堂甚至没有等到手腕上的淤痕退却,就再一次站在了佐伯的门前。
这次他是被再三告诫过不要刺激佐伯的神经,说实话他也反省过,那男人的姿态放得这么低,他又何必要坏了谁的好梦。
那俨然已经背离了自己到此的初衷,不过平心而论,御堂从来也没指望佐伯还能恢复——他和佐伯克哉非亲非故,真要细究,他确实只是好奇那男人的妄想从何而来,又会否真和他本人的行为有关。
毕竟MGN的下属间已经开始传起冷酷部长逼疯才干兼备的子公司下属的谣言了。御堂暗自苦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门。
那男人来的很快。
“您回来了啊。”他眉目间都染上了温柔的笑意,全然不见前日的凶相:“散步还愉快吗,御堂先生?”
惊疑交加的御堂还是随佐伯走进了他的房间。见识过对方在这里的表现,他那几步走得很谨慎,然而对方若无其事,十分殷勤地接过御堂手中的外套挂好——那日佐伯是被拖了下去,御堂便没有机会把大衣还给他。不过佐伯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向他微笑:“都去了哪里?”
“……只是在周围逛了逛。”御堂随口答了,环顾着四周,最后在餐桌边坐下。不得不说这房间确实完全没有病房的样子,设施齐全且显然是被精心收拾过,难怪那男人认不清现实。
“这样啊……”佐伯也坐在了他的对面,有些欣慰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真是太好了。”
他的视线依旧错也不错,但衬着一室平和,虽然热情却也看不出有多癫狂。可御堂到底是不习惯,只得转开脸,又想起来套话:“我之前生过什么病吗?”
佐伯迟迟未应,直到御堂忍不住看回去,才避重就轻地开了口:“不、没有……只是……”
“……好了就好。”他显然有意隐瞒,话题转移得相当生硬:“正好公司的筹备也要结束了,马上……我们就可以一起了。”
事实上御堂对佐伯口中的公司一直非常在意,然而面对面坐着,那男人脸上的期待货真价实,御堂原本酝酿过的嘲讽都说不出口。
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为好,难得御堂想起了别人的告诫,便专心收集起情报来:“你……为什么会想和我一起合作呢?”
“……?”佐伯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眨了眨眼,又熟练地吐出一串奉承话:“当然是因为想和您并肩而行了。您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优秀的,从初次见面我就一直憧憬着您,能够有幸和您合作,我当然——”
“——初次见面?”御堂几乎是忍俊不禁,回忆起他们硝烟四起的初见,他毫不怀疑佐伯视他如眼中钉:自从企划开始后他来蓄意找茬的次数数不胜数,期间御堂也不是没被他吹捧过,只不过哪次不是饱含了阴阳怪气——所以猝然听了大堆无比热忱的赞美,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佐伯克哉已经疯了。他再次提醒自己,耐下心来组织了语言:“……当时我可是一直在嘲讽你们。一般而言,会因此产生好感吗?”
“您当时有所怀疑非常正常,事实上愿意把企划交给我们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就算之后也一直在帮助我们……”佐伯原本答的不假思索,却不知是什么绊住了他的思路,让他卡壳了好一阵才继续:“……之后……是我搞砸了。”
御堂皱了皱眉。印象里佐伯克哉一直是八课业绩最突出的那个,从未听说他有过什么失误。就算是从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当中判断,这人心思极深,完全不像会有什么疏漏的类型——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他应该检查一遍最近菊地的报告。
然而即使他捅出了天大的娄子,也不至于为此发疯。御堂盯了他很久,看不出什么破绽又换了进攻的方向:“就算如此……为什么会觉得我愿意加入你呢?”
他的语气很温和,听来只是单纯地好奇,但佐伯却过电似的抖了一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您不愿意吗?”
没来由御堂竟生出了愧疚——说成愧疚,或许是怜悯更恰当——那男人这样盼望的梦想,到底永远都不可能成真。别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即时他还清醒,御堂又怎么可能抛下十年的心血去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创业。原本御堂该毫不留情地挖苦他痴心妄想,可佐伯憧憧的目光迎上来,他不知怎么面对,避过不看了才好给他浇冷水:“我没有理由从MGN辞职吧。”
他话音刚落,佐伯就彻底僵住了。有过前几次的经验,御堂心中警铃大作,但对方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原地怔了很久。
最后他居然笑了:“MGN……呢。”
“是啊,您还没辞职呢……”接着那男人就松懈了下来,似是失望又像释然,笑意却未改:“……那么您现在还是开发部的部长吗?”
直觉告诉御堂有哪里出了差错,可佐伯并不像要发难,他再怎么犹豫也只能点了头:“是啊。”
“还在负责Protofiber?”
“那是我的产品,不可能假手于人吧。”
复杂的神情在佐伯脸上一掠而过,但他再开口,又是毫无异状:“……当然了。”
“虽然我已经离职了,但是您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依靠我。”他说得郑重其事,就更显得荒谬。御堂无奈地看着他——抛去性格不谈,这男人的能力确实出众,然而那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他现在精神紊乱,八课自然是作鸟兽散,能不能达到目标都是问题——他又还有什么资本能让御堂孝典信赖。
看,他转眼又开始说起疯话了:“不过还是请您考虑一下我的公司吧。有您在我身边,整个世界我们都能入手。”
9
后来的几次见面,佐伯都没有再发作过。他们有时在医院散步,偶尔也会在佐伯的病房里闲聊。期间佐伯言行举止都和常人无异,除却某些不切实际的发言外,完全看不出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但他依旧固执地相信,御堂孝典是他的恋人。
对此御堂追问过数次,甚至冒着引爆对方的风险刨根问了底,可佐伯始终也答不上来。大抵虚妄的想象始终有个边界,任凭他创造力十足的大脑再怎么发挥,也没法圆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两看相厌的上司和下属坠入爱河,那是只有初中女生会看的色情文学。
然而那不妨碍御堂回到这间精神病院。
平心而论,佐伯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以前根本没落到好好说话的机会,但现在他收起了一切锐利的锋芒,专心致志地哄御堂高兴。通常他不愿承认,不过御堂着实享受被人瞩目的感觉,更何况那男人巧妙的恭维与平日环绕着御堂的酒囊饭袋不可同日而语。奇迹般的他依旧才思敏捷,涉猎范围广得离谱,就连年轻人知之甚少的红酒经都能和御堂聊上几句。若非录像带中他依旧习惯于对着空气说话,御堂都要怀疑这人是真的疯了吗。
“上次拜托您给新公司命名,不知道御堂先生想好没有?”佐伯恰好说道。
御堂抬头望了望他,端起他递过来的咖啡轻抿一口。医院餐厅售卖的味道当然不值得期待,但是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关于佐伯的公司,御堂后来也旁敲侧击过,令人讶异的是这男人似乎十分轻松就接受了御堂不会加入他的事实,尽管他仍然没有放弃,无论是在妄想中还是面对着真实的御堂——命名的事御堂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但佐伯隔三差五就会向他汇报所谓筹备的进度。他无疑是处事周详的男人,寥寥数语间勾勒的前景逼真到足以说服几个举足轻重的投资人:如果不是御堂知道他口中的企划并不存在。
想了想,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佐伯:“为什么你的公司要我来命名?”
“对我而言,这间公司诞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您。”佐伯面不改色地回答。
即使是现在,这男人依旧擅长蛊惑人心。被炽热的眼神盯住再听他的甜言蜜语,任谁都不会怀疑他口中的爱意是真是假。那反而让御堂不自在了起来,大概是自知他所能回应的只有谎言,多少有些心虚。
他轻轻叹了口气,搪塞道:“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御堂近来要考虑的事实在很多,没有了佐伯克哉的八课完全不负累赘部门的盛名,纵然课员肉眼可见已经竭尽了全力,曾经步步高升的销售额到底是逃避不了下滑的命运。尽管之前已经打下了不薄的基础,瞬息万变的商场上又哪里容得下一时的乏力。接连几周的例会上他几乎是事无巨细地给他子公司的部下们分析情势,但对着一众迷茫的脸,他就算准备好企划案送上去也无以为用。
原本御堂几乎已经把陪佐伯过家家当成了一种扭曲的放松手段,然而现在他即使是忙里偷闲来了,神经也始终紧绷着。更何况对面坐着的男人显然干劲十足,为了一个空中楼阁尽心尽力,御堂只觉得讽刺——曾几何时他如此不满于这男人不逊的态度,以至于暗中都筹度起如何把他从这桩企划里排除;可现在他却当真怀念起佐伯隔三差五闯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即使他来只为挑衅,好歹他还能看懂自己写了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他脸上的苦恼太过明显,佐伯也严肃了起来:“……最近很辛苦吗?”
“啊,当然了吧。”那问法太过平常,一时间御堂并未想起对方的状况,自顾自抱怨了起来:“这可是我倾尽心血的产品……本来会交给八课代理全是因为被你说动,谁想到你就这么——”
回过神来的瞬间御堂就截住了话头,颇有些小心地向佐伯看过去。从过往的谈话中判断佐伯似乎认为自己是正常办完了辞职手续,他不清楚自己的说法是否与那男人的叙事相悖。还好佐伯浑然未觉,甚至面露了些许愧色:“……抱歉,我没想过您那么在意这个。”
“我现在只是想把这个项目做到底。”事已至此,发泄愤怒也无济于事。御堂明白眼前的佐伯已经和那个满身锐气的年轻人相去甚远,可相处的越多他就越禁不住产生错觉——这人的头脑和能力似乎并没有因为病情折损半分,即使深陷幻觉,也未必不是个可用之才……
……然而他很危险。御堂强迫自己好好记住,不久之前他还强闯进了自己家。
或许是御堂的表情太过凝重,佐伯沉默了很久,犹豫着开了口:“咱们回去吧……我有东西想给您看。”
对佐伯而言,御堂是正和他同居。他依旧能幻想出御堂的存在,在那间被他划进领地范围内的病房尤其如此。他的状况很奇妙——御堂当真和他同处一室了,他脑中的幻影理应和现实重叠。然而御堂注意到,某些时候,尤其是他逼问了太过或者不小心出了戏,那男人便会回到对着空气示爱的模式。医生当然搞不懂这机制如何运行,不过御堂自己倒是摸出了些许规律: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御堂会走。
不过现在他们是一同回来的,佐伯依旧一切正常。他只对御堂说了稍等,就径自打开电脑连上打印机。文件一张张吐出来,佐伯无奈地解释道:“最近这里的网络连接总是有问题。”
御堂暗地失笑,看来他的潜意识为了说服自己,再明显的错漏也能补出合理的解释。事到如今他多少也习惯了,寻了位置落座,不久那男人就把一叠纸递到他眼前。他接过来,本不以为意,但随手翻了几页就瞪大了眼。
那是Protofiber的原案,附带了一系列市场分析及销售方针,甚至还有大量对未来情势的预测。内容详尽得可怕,即使数据稍有误差,也不影响策略性的价值。御堂不自觉间看得入神,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佐伯还站在他眼前。
他仰头望那人,对方无疑还站在病房之中,为四面的隐蔽摄像头监视着。当然他对此浑然不知,然而在信息资源都约等于无的情况下,他正给自己交出了一份极其优秀的企划。
不知是兴奋还是胆寒,御堂甚至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怎么……”他张了张口,想问却不知道要问什么。他实在是低估了佐伯克哉,如果这人依旧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御堂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能胜得过他。
“……隔得有点久了,有些细节记不太清楚。不过整体来说应该还能派上用场。”然而佐伯堪称谦恭地低下头来,复杂的情愫蕴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笑不成笑,反倒生出感怀似的黯然:“能帮到您就好了。”
御堂依旧浸在震惊里,甚至没察觉那男人的手正爬到桌上,压实了纸张翘起的边角,又缓缓挪向他的指尖。
可惜直到佐伯悻悻然收回手,御堂都没发现。
“您可以再看一会儿,正好快到晚餐时间了。”那男人转过身向简陋的厨房走去,步履匆忙好像有什么要藏,然而他到底停在了半途:“……不过食材有点少,希望能和您口味。”
他是在向御堂说话,然而他看过去的方向却是明晃晃的窗。
御堂坐在原地怔了许久,把文件收拾好站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
这样的场面他经历过很多次,可一直追随着自己的眼光乍然又对他视而不见,他竟觉得有些失望。
10
好在如今的佐伯克哉并不处于御堂的对立面。他们现在是并肩站着,像熟识的友人一般聊着天。即使御堂有时怀疑自己在做的事与其说是想取代他的幻想,更像是自己主动重叠在了他的幻想之上。
可离得近了,那一点微妙的区别又似乎无关紧要起来。
拜那男人所赐,项目再度顺利推行了下去,他当然也接机赚到了多余的闲暇。御堂不喜欢欠人情,既是佐伯帮了他的忙,他便义不容辞地将其回馈在佐伯身上。
所以御堂来探视他的次数愈法频繁了。
事实上这种治疗或许真有其效果,至少医生是这么说——他们告诉御堂现在的佐伯几乎已经没了攻击性,而且现在的他即使是独处时也落了些许清醒的罅隙:至少他不再时时对着空气没话找话了。御堂本来有些惊喜,但他见过了那些录像以后总觉得沉默下来的佐伯克哉看上去很寂寞。
带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看到那男人迎接自己时的眼神,御堂就联想起不喜欢被冷落的小孩子逞强要装成大人。
“欢迎回来,御堂先生。”不过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的蛊惑人心,“您出去了好久呢。”
他的单人病房有些闷了,御堂也从来不喜欢那里的气氛,于是便照例邀他出去散步。佐伯当然应了,两个人就漫不经心地顺着楼梯爬到了天台上。那时夏天很近,一望无际的晴空蓝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沉甸甸压在他们触手可及之处。阳光在佐伯亚麻色的发丝上流成闪耀的金色,随着风熠熠生辉。
御堂从不觉得佐伯和光天化日相称,他那样的人更像是行走在暗夜里怀揣匕首伺机以待的刺客,和光明磊落断然沾不上边。但他现在靠在栏杆上,整洁的衬衫一尘不染,干净得像个高中生。他难得没有直勾勾盯着御堂看,反倒是御堂上下打量了他几轮,目光最后落在他食指摩挲的动作上。
“……你抽烟的吗?”御堂问。
那只手瞬间便攥成了拳,御堂惊讶地抬了头,却发现那男人竟显得有些紧张。
“已经戒了很久了,我现在……”佐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几许,最后却咬紧了牙关。
御堂不明所以,却也没有追问,审时度势地转移了话题:“之前你给我的企划算是帮了大忙……现在销量有所回升,我也能放松一点了。”
他说得真心诚意,还对着佐伯笑了笑。但佐伯脸上一丝喜色也无,眉宇间反到是沉了几抹黯然。
“……这是您应得的。”最后他叹息般吐出意味深长的话来,又转开了视线。
御堂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却也找不到出口,伸出手去又觉得失礼,干脆挡到他眼前去逼视他的脸:“我现在可是在感谢你。”
“您不需要——”
“——这也是你应得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对这个项目都很重要……”
……如果他还在就更好了。
那念头窜出来的时候御堂吓了一跳,盛气凌人的气势便也随之褪去,他就在佐伯的眼前怔了:他承认过,他可以容忍这男人的蓄意挑衅,只要他说的在理且有凭有据——可是当真怀念他是另一回事,尤其是他怀念的人就站在自己对面。
或许正是如此落差才更大。佐伯克哉依旧优秀敏锐卓尔不群,然而他却要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就此埋没在疯狂之中。
御堂抿了抿嘴,别过头,沉郁的酸涩堵在胸口。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周而复始地跑来这里,除了想要搞清楚那男人究竟是怎么把他错认成了恋人,更重要的是——
那时温柔的触感落在了脸颊上。
御堂错愕地望向佐伯,正瞥见那只如愿以偿的手卑微地下落。
“别露出这种表情。”佐伯轻轻说,“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佐伯克哉是真心爱着御堂孝典。
这件事御堂早就知道了。
然而御堂却分不清,他所承诺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时他要考虑的事太多,甚至没有时间留意,那种不切实际的诺言是怎么在他心里扎了根。
相顾失语了太久,御堂还是努力地收拾好了表情,故作平静地问:“……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佐伯眨了眨眼:“您指什么?”
“……在这里很无聊吧。你喜欢什么?书还是电影……那种东西我还是能买给你……”
他明白自己所能回应对方的东西肤浅到廉价,就更无法面对那男人满眼炽烈的憧憬。然而他显然忽略了佐伯对他在意的程度,三言两语间他似是收到了无上的鼓舞——说来奇怪,他对幻想中的御堂明明大胆许多,不过有温度的活人恐怕更易碎一点。
但那天的佐伯很坚决地握住了御堂的手。
“……陪我一会就好了。”
十指交缠的时候御堂相当意外。他本该厌恶来自别人的碰触,更何况是这个强闯民宅、肆意伤人的失常病患——如果他想,他大可以呼救,而佐伯马上就会被一针镇定制服。他不必在意佐伯的心情,更何况那男人也向来不和他计较。
不过那天的气氛很安详。
天顶没有监控镜头,只有普照盛世的骄阳。
他们在那无人之境中共享了很久的沉默。
当那两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监控之中时,医生们非常意外,因为那天御堂临走,佐伯竟然送他出了门。
那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清醒着望着御堂渐行渐远。
这篇也更新了,真是惊喜~!本来佐伯这么小心翼翼是因为把御堂毁得太惨,现在让一个没被打碎过的御堂跟这个佐伯相处,气氛真的很奇妙。比如您不愿意来我的公司吗?我没有理由从mgn辞职吧;或者是抱歉我没想过您那么在意这个?我现在只是想把这个项目做到底。看他们认真进行着驴唇可能没有挨上马嘴的对话,这种交往竟然还越来越深入,有种明知错误却越发上瘾的感觉。难怪御堂会主动把自己重叠在他的幻想之上。重叠在某个平行世界里,隔着时间和空间被触不到的恋人吸引。
然后在感伤的气氛里还有一丝悬疑,就是凌霄之上的某扇窗后一闪而过的人影,琢磨一下顿时有点惊悚。
以及一丝可爱。在他们接触过程中佐伯巧妙的恭维就让御堂受用起来了,真是未受过挫折的御堂会有的反应啊,就是这么缺乏警惕才会主动提出招待。叫人有点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