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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御堂孝典的思维在看到马路旁边猝不及防出现的那抹浅茶色乱发的瞬间就被迫冻结了。
日后看来那或许只是一次普通的PTSD发作,然而对此情此景中的御堂本人而言,他只能听得到脑海中毫无防备地自我在不断惨叫。
——被骗了。被算计了。落入圈套。自投罗网。
那架眼镜金属边框映着路灯人造光源的冰冷光线、在黑暗中逐渐靠近的情形着实勾起了他难以言喻的恐惧,那张溢满恶意的脸和唇角残酷的笑容也过于令他窒息。他僵立不动,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全世界散乱纷扰的杂音和恶俗艳丽的光线都消失了,他只看得到佐伯。
而佐伯正在逼近。
御堂试图逃走,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的一道道门,他不知道那后面究竟是浴室、厨房还是卧室,但那些地方似乎都阻止不了佐伯的侵犯。何况,它们看起来太远了。
佐伯正在逼近。
御堂试图后退,他强撑着扭动身体,但肩头受到的桎梏令他一动都没办法动。那是当然的事情,因为被拘束了。被佐伯下药、捆绑、强奸了。
佐伯正在逼近。
那男人皮鞋与地面碰撞所发出的响动在再无旁人的空间内规律响着,一次次更加接近的声源令御堂毛骨悚然。再不逃跑的话不行——然而身体被佐伯侵犯了,他张不开嘴、也挪不开手指。
——佐伯来到他面前。
御堂只觉得自己连牙齿都打着颤,如果他尚保有反思的能力,想必定会怀疑自己上星期居然还有当面质问这男人的勇气——当然事实上,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思考的心力。他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不堪,但有什么东西撑着他的脊梁挺直了他的背,他的身体无法抵抗快乐,精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男人面前低下哪怕一次头。男人反着光的玻璃镜片停在他面前——就像每一天他回到鸠占鹊巢的公寓里再一次玩弄御堂之前低笑时的那样。那镜片的距离已经近得越过了正常社交距离的极限,御堂毫无准备下缺乏保护的自我意识几乎再度迷失在幻觉中,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对上的是那镜片的反光、而并非是居高临下睨视下来的眼镜的下缘。可那又能怎样呢,这男人只是蹲下身欣赏自己被裸身拘束着的悲惨姿态而已。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淫具、还是直接侵犯?
佐伯伸出手——
恐惧与绝望吞没了御堂。他想要大声尖叫,可胸中还燃着宁折不弯的熊熊怒火。最终他忍无可忍,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令人疯狂的苦痛与快感没有袭来,他反而觉得肩膀一松。他听见佐伯的声音,那冰冷的怒意攫住了他的脑子,可御堂孝典那比山还高的自尊却仍在兀自强撑。
那声音冷酷而恶毒——
脑内啪地一声,御堂睁开眼。
从狂乱的虚妄中突然被强拉出来令他的意识有些小小的混乱,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扭过头去看佐伯伸出来的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与这男人投射出的恶意统统越过了他集中在另一条出现在他肩头、并不属于他们二人的胳膊上,他没有看到拘束具,并意识到自己身体自由、并正完好端正地穿着最爱的那套西装。
于是他回过神来——那被梏住的错觉只是因为身后另一位过于神经大条的下属拍在他肩膀上的手。
御堂的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旋即稳住了身形。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两次——他突然拥有了这样的实感。无论是争斗、凌虐、折辱,还是一直纠缠着他令他停步不前的那句话。
而他竟并不为此高兴。
佐伯的手指触碰到他西装的高档面料,他本能地后退几步。佐伯转过头看他,他则迅速整理好表情、不甘示弱地回望。燃烧着、摇曳在瞳孔中几乎下一秒就要扑灭的烈焰在被察觉之前已经平息了下去,收敛成无光的黑暗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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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佐伯克哉当然察觉到了自己把本多那只碍眼的爪子从御堂肩膀上扔出去的同时,身边御堂的气息一松。
他不知道御堂是什么时候和本多变成了这样能出来喝酒的关系,更别提这人身为部下居然还敢把手搭在御堂的衣服上,而以御堂孝典“本来应当”的那样轻慢不屑目无下尘的脾气,竟然没被甩上三分钟从人品到能力全方面的毒舌攻击然后再被从他的私人生活里整个驱逐出去。从刚刚起被冒犯的的御堂的脸色就差得可怕,眉头紧紧拧着,嘴唇也抿成了一线——这反应本身就太奇怪了,毕竟御堂既不是擅长忍耐攻击性的人,一帆风顺的人生迄今应该也没碰到过什么需要他忍耐的事情。
只是相识多年佐伯清楚本多是个取向正常的直男,并且最重要的是就算他不是,想动御堂的人除了他佐伯克哉,也怕是要都被御堂反过来活活玩死——至少这一点,在顶了御堂职位的一年间被无聊的派系斗争搞得烦躁不已的佐伯深信不疑。
他黑着脸走过去捏着本多自来熟的胳膊把它掀了下去,蓝眼睛透过镜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聚焦到御堂身上。御堂像是受了惊吓,连着佐伯的手也跟着甩开后退了数步,有那么一瞬间佐伯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苍白颤抖的嘴唇,可等到他凝神回望,却只对上了满脸不快的部长先生受到冒犯般扬起了下颌地傲慢表情。佐伯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欲望似乎在不经意间实现了一部分——这个世界线里的御堂真的会只看到他了。
佐伯克哉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在狠狠撞上御堂孝典这堵他人生中最高的南墙之后,他至少学会了在感情焦躁的时候试着换位思考。而从“御堂讨厌佐伯”这一既定结论出发,那么对方所有令他迷惑的反应都迎刃而解——若是他自己在碰上从骨子里往外反感却又没理由撕破脸的人,如果不刻意伪装,那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他恍然大悟,藉着对方后退的空隙跨前少许拦在他和本多之间,不让御堂看见他的脸,阴着表情狠狠瞪向本多:“就算再怎么想套近乎,擅自把上司骗到这种地方来喝酒也太过分了,本多。你都工作几年了?”
“什么啊,克哉,”听到他的指责,本多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是你小子过分的吧?Protofiber迄今的销售额大部分是你跑出来的,但是你又不愿意去开会,就算有报告书在,每次我和课长要完全应付御堂部长的问题,也相当头疼啊。”
佐伯没听到御堂的反应,只是仍能感觉到对方谨慎的视线投射在自己的背上。他听见本多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是也别躲得太过分了嘛。御堂部长又不是什么难搞的上司,他提了好几次想见你……”
“——那种话!”身后御堂突然拔高了声调。佐伯诧异地睁大眼回头看他,只见部长先生烦躁地侧过头,“……本多君,请不要擅自篡改我的意思。只不过有些佐伯君具体的销售策略……”
“抱歉抱歉御堂先生,您别见怪。”本多再次大笑起来,“看在我把克哉叫过来的份上。您别看他现在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这小子最近可是干劲满满,多亏了他Protofiber才能达到目前的成绩啊!他只是不太习惯接待上司,要是冒犯了您烦请您多担待担待。这家伙本质上是个很不错的人的!”
佐伯已经不想说什么了。算上穿越丢失的那两年他认识本多也九年了,倒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人还真是个聊天鬼才。他此时十分庆幸身后这个御堂孝典不是那个真的被他“接待”过的御堂孝典,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原本世界中的御堂如果能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会露出什么表情——佐伯克哉本质上是个不错的人?开什么玩笑。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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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御堂孝典其实若是真的接收到了佐伯的内心OS,他反而会诚实地告诉对方自己对被踩雷反应不大。至少早在很久之前、本多宪二带着他那副无辜+MAX的表情一脸正直地在自己面前说“人多一点比较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对这人到底有多擅长给谈话对象添堵一事有了充分的认知。比起事到如今方才有了实感的佐伯,御堂对此倒是早已洒脱得很。
真正令他焦虑尴尬的并非此事。或许也不能完全归结于本多像没事人一样说出自己前段时间对佐伯出席会议的期望,毕竟那些话他自己也对本人亲自说过,而令他深陷其中的纠结这人也一无所知。刚刚的发作来得快去的也快,佐伯在转身之前藏在镜片后看过来的那双海蓝色的眸子里带着少许大概连他本人都察觉得不到的不安与局促,小自己七岁的年轻男人犹豫而顾虑重重,他陷入迷惑,他丢盔弃甲,于是御堂的迟疑反倒沸汤泼雪般消失了。
他们向来如此,你退我进,你攻我防,战线咬得死紧,彼此一步不放。
御堂重整旗鼓,皱起眉,眯着眼,紧盯佐伯的后心:“……佐伯君的事情,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说话的话,不要再站在街上了,进店里去如何?”
佐伯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察觉到本多大功告成地笑起来、揽着佐伯的肩膀推着他向这边拽过来。可对方却挣脱了同僚的钳制,只是借着力道转了个身,再抬起头已经是那一副无隙可乘的纯良笑脸。他嘴角微微上翘,浅色的眉却像是困扰般垂下些许精心设计过的弧度,蓝宝石一样的双眼藏在半框眼镜后面,连眸光都收敛成乖巧礼貌的模样。
他后退半步,远离开御堂,划出一个比一张独立办公桌更宽些许的、见过三次面的上司与部下之间恰当而稍嫌生疏的距离。
“承您邀请,着实惶恐。”佐伯这样微笑着。“但实在不巧的是,今晚正好有些需要提交给客户的产品资料需要整理。实际上,刚刚本多发来的联络我也是拒绝了的,虽说的确没想到御堂部长居然拨冗莅临便是了。”
——说谎 。
御堂在心里这样断言。佐伯克哉的真面目,或许没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见多了他自大狂妄的表情,这副虚情假意的面具几乎令御堂想吐。
“资料的话,上星期给你们的那四份针对不同类型客户侧重不同的说明文件我想应该已经足够解释清楚了,毕竟你们是在出售商品,没必要把更具体到实验记录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吧。”御堂也工整地笑起来,他盯着佐伯的眼睛。“还是说,佐伯君觉得哪里的说明欠妥需要继续补充?如果有的话,尽可以当面提出来嘛,我想你应该不是不擅长和上司沟通的性格才对?”
用佐伯当年找他茬的时候拿出来难为法学部出身的他的那些资料、时隔两年之后把这人本人堵回去的感觉真的非同一般的舒畅,即使御堂理智上清楚面前这个佐伯只是无故遭殃,但着实缓解了他在这人面前莫名焦躁的心情。而即使是佐伯,要在说话之间迅速找到那几份相当于被另一个世界的他和御堂两个人通过互找麻烦来共同完善过的说明书的漏洞也大概超出了能力极限。御堂几乎快掉到冰点的心情迅速回升,并满意地捕捉到了对方蜻蜓点水般皱了皱眉。
“…御堂先生的判断自然不会出错,资料也没有任何不便的地方。”佐伯迅速接了上来,面色丝毫不露痕迹。“只是御堂先生您是高才,反应力理解力都远非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而我们销售业的客户有很多都是外行,有时候难免会产生一些内行难以想象的奇怪误解,这时候如果身为销售的我方不能及时给予解决的话,恐怕会伤害到客户的积极性。”
佐伯这话说得又真挚又诚恳非常正确还不忘给御堂戴顶高帽子,如果不是御堂早在来的路上就听本多把同事好友卖的彻底,即使是现在的他估计也要真的相信了。御堂扬眉轻笑:“我记得,佐伯君是经济学部出身?”
“正是。毕业后一直就职于菊池制药,在饮料业销售方面工作了几年,也算是小有心得。”
御堂看着佐伯推了推眼镜,对方似乎打算接着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迟疑的表现过于细微,即使敏锐如御堂,若没有“佐伯不对劲”这个先决条件提醒,或许都不会发现。御堂本能觉得他是打算拿自己同样外行的大学专业来说事——而佐伯克哉这个人不但不先找茬、连被反复挑衅都还克制着保持着防守态势畏手畏脚,简直完全不像他,奇怪至极。
御堂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然而那东西转瞬即逝,几乎在御堂意识到它存在之前就已经渺无踪迹。他盯着佐伯克哉。还是要归结到他身上。
“佐伯君以客户为重的做法的确令我非常认同,不过就客户本身选择上的问题,正是我想和佐伯君谈的。”御堂终究还是收敛下他外放出去的傲慢刻薄,认真看着佐伯的脸,“就像刚才和本多君说的那样,我对佐伯君你具体的营销策略有一些疑问。据我了解,你在这个企划中一直单独行动,很多东西你的同僚也难以解答,而你们的课长……”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不过话说到这儿不管是佐伯还是本多自然都懂。
“既然佐伯君不愿意来MGN——本多君给我的理由是你比较,嗯,‘羞涩’?”御堂面色扭曲地念出这个词,不出意料地看见佐伯的脸色直接黑了好几个度,“那么我想到你所熟悉的环境里,或许我和自己手下的王牌销售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佐伯君难道不这么想吗?”
御堂向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佐伯本来就是擅攻不擅守的类型,以短攻长的局面下被御堂抄了老家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御堂露出胜利的自矜笑容,没再去管这两人,转身背对迈开脚步,动作沉稳有力。他听到两个年轻人在自己身后嘀嘀咕咕,不用猜就知道是其中一个怂恿着另一个来跟上司好好相处,另一个则不知道出于怎样的理由站在原地犹犹豫豫。
——他无法理解这里的佐伯克哉执着于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原因,正如同他无法判定另一个佐伯克哉所说的那句话的真伪、也无法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他好感的表达方式为什么会扭曲至此、为什么既然已经选择放手又要给他所在的L&B公司行方便,一直到为什么拥有佐伯这样才华的人会被局限在子公司吊车尾营业部门的一角,他都根本无法理解。别说佐伯的事情了,就连自己的心都令他迷惑不解——他明明应该恨他、也确实恨着他的才对。
——但是不甘心。
御堂无法解明自己胸中翻腾的感情的正体,那令他痛苦不堪、却又难以忽视。他只是觉得不甘心。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体,冲着磨磨唧唧的年轻部下扬了扬脖子。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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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佐伯克哉嘴角抽搐,深深怀疑这个世界线的存在可能是为了回报他当初所作所为的恶意。
他一向讨厌脱离支配的局面,尤其是在御堂眼前。他在那人面前本能地想争个胜负,被那双眼睛看着,他大半的精力都要拿去按住自己身体里蠢蠢欲动的野兽发起攻击,剩下的那部分胡诌功力根本不配拉到御堂面前当对手。处于下风的局势本就令他焦虑,而本多再一次以一句“你又不了解御堂部长”噎到他头痛加重,他想回敬说全世界没人比他还了解御堂孝典,但事实是这个世界的“佐伯克哉”,确实真的没见过御堂几面。
他现在知道当初自己拉着本多去堵御堂的时候御堂的心情了。他被本多噎得不轻,深吸一口气打算转头就走,却正好对上身前御堂回过头瞥过来的眼神。那人像是习惯性蹙着眉,麓紫的双眸锋芒内敛。
于是佐伯这一口气就被卡在了当场。他站了一会,身体像是着了魔,双腿不听指挥,连脑子里也满是他微微转身过来时映着光的侧脸。应当早已经陨落绝种的玫瑰色的太阳照在御堂孝典凌厉上扬的剑眉和凤眼上,有MGN部长办公室里的,有银座街上的,还有刚才的。御堂的身形遮住了夕阳落日,头颅的边缘于是刻上一圈光,连那一丝不苟的发尾都仿佛锋利如刀,却又分明染上些了与麓紫极衬的灿烂金鳞。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上去的。佐伯克哉不应当再和御堂孝典扯上任何一点关系,这是为了御堂,也是为了他自己。
佐伯克哉擅长伪装、擅长撒谎,他有一双伪善的眼睛,脸上带着谦逊的面具,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随便瞎编个理由就能真诚到连自己的心都能骗过去。
可御堂孝典是他的死穴。只要看着这个人的脸,他有十分的演技就少了八分,十停的耐力便去了九停。
佐伯克哉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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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御堂孝典在几个月前终于能冷静地回忆起的当初的事情的时候,曾经难以置信自己当时怎么就能那么简单地着了他佐伯克哉的道儿。佐伯这人伪装起来一副人畜无害不假,佐伯当天带来的酒确实是令自己也不得不称赞的好酒不假,但御堂出社十年,在MGN这种错综复杂的公司里拼到超拔的最年轻部长的位置,怎么着也不应当如此简单地放下对一个刚刚接受无理要求、还擅自闯进他家的人的警惕性。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其归进了佐伯有心算无心、而他着实没想到佐伯能对法律淡漠到那样根本毫不在意的程度。
所以这一次他做好了充足准备。新宿年轻社畜聚集的居酒屋自然没什么能入御堂眼的好酒,即使是本多挑了个其中品味上佳的,也终混不进外企管理职东大高材生日常品酒的圈子里去。不过他又不是什么金贵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罐装啤酒虽说不合口味,却也不是难以入腹。没法照看的小菜他一口没动,酒杯放在桌角自己手边上,保证离佐伯远远的。即使同桌共饮,御堂也并没有丝毫放弃警惕。或者说,和这两张脸同时出现在同一张桌子边上这件事本身就并不能带给他什么能放松身心的愉快回忆——这一点御堂空了一层的红酒柜和他家里再也没出现过的橄榄油都有充足体会。佐伯克哉的出现着实在御堂预料之外,不过他既然本就抱着想探听对方情报的心思而来,自然不会仅此便举止失措——化不利变有利虽说应当算是他对角那男人的特长,但只是应付一个无法进入状态、还一直被队友扯着后腿的佐伯克哉,御堂倒是完全不消废什么力气。更何况论起来自己是这两人的顶头上司,能屈尊驾临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他根本不需要参与进这两人的谈话之中,只需适当时候接个话头说一声好,本多自然会自动把话题进行下去。
——陷入不利的一方是佐伯。
气氛完全朝着御堂的掌控方向发展了下去。虽然御堂完全无法理解这人认识的到底是哪个世界的佐伯克哉,但本多宪二看起来是真的从心底认为自己的同僚兼好友不擅长和上司相处,直接揽下了活跃气氛的重任,在御堂没有插手话题的前提下疯狂抛梗。起初作为热场来吹捧御堂这个总负责人也就算了,酒过三巡便一直试图把他们八课这次企划的中流砥柱隆重介绍给御堂。看得出他本身是想趁入座的是菊池八课最优秀的主力这个机会、好好澄清一下对上司对己方的不利印象的,可既然这位上司本人都在每次他快要说到具体工作内容上时都不着痕迹地拐走话题,最后谈话变成“外勤中佐伯克哉日常二三事”也就在所难免。而等到他喝得半醉不醉,御堂就连刻意诱导都不需要,这人直接将老友日常倒了个底掉,御堂在花了两个小时听了用半个月薪水买了一堆美国快餐小说(?)、用了两个月把筑地海鲜饭吃了个遍(??)等等完全无法与佐伯克哉此人对上号的迷之描述之后,终于在听到美味猪脚咖喱的时候脸色古怪地看了佐伯一眼。
于是他眼看着对面那个被爆料的本人脸都绿了。
佐伯脸上像是被硬塞了熟过头的香蕉——这项苦手也是刚刚听到的——的隐怒表情极大激发了御堂的愉悦感,他趁着气氛打趣了一句,下一秒便对上对方怒极瞪过来的目光。那视线分明溢满了他所熟悉至极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冰冷愤怒,可一想到这人分明只是恼羞成怒,御堂便不再受畏惧的桎梏、反而久违地处于掌控者的地位中,甚至游刃有余起来了。
今天的佐伯克哉并不在状态,御堂当然知道。这男人从落座开始便像是在懊恼着什么,几次三番把话题扯乱,眼神也完全没往就坐在他对面的御堂这边看——为了尽量安静些他们找了个角落的卡位,灯光晃不到佐伯眼镜上,自然也就没法遮掩这人的脸。佐伯克哉的这种反应说实话令御堂觉得颇为不适应,他还记得另一个世界里的佐伯恨不得无时无刻把眼睛粘在他身上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看过去,都能对上他或挑衅或充斥着粘腻欲望的恶意视线。
——差别究竟是何处发生?他在懊恼什么?又在逃避什么?
佐伯像是极力忍耐着对上司口吐恶言的欲望,他掉转矛头压低了声线试图威胁自己的同僚停止胡说八道,但很可惜,本多对气氛的钝感是全方位的,佐伯显然不在豁免之列。御堂看着佐伯于是改变战术试图把对方彻底灌醉——很好,至少说明这人也没无可救药到随身带着禁药。
佐伯的酒量看起来不错,不过他没灌御堂,只是礼貌性地提了两次杯,御堂只浅抿了一口,他也没对此作出什么评价,仍然喝干了自己的杯子。大块头喝酒上了头,一把揽住佐伯的肩膀,御堂简直能看出来佐伯额角抽动的青筋。
佐伯忍无可忍,气急败坏拎起本多的胳膊摔在座位中间骂了两句,结果被怼的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怒气影响,竟还能咧嘴笑得出来,于是佐伯攻击无效,自己坐了回去抱着胳膊生起了闷气。
这难道才是应对狂怒佐伯的正确方法……?御堂觉得自己可能是受到气氛的影响,思维跑的有点太远。只见年轻男人黑着脸挪到了离同桌这两人最远的角落,转过来换上一副营业用嘴脸微笑起来,只是脸色有些抑制不住的黑,仔细看去,嘴角的弧度也稍嫌僵硬:“……失礼了,御堂部长。本多最近因为业绩有些兴奋了,一喝多就喜欢胡说,您请别在意。”
“佐伯君的业绩也很出色,”御堂则回以了一个得体的微笑,修长手指像是端着红酒般,优雅地对佐伯克哉示意了一下啤酒杯,“或许工作之余能有效排解压力是作为一名成功销售的秘诀之一?”
“您说笑了,”佐伯敛下眉眼,“我也好本多也好,能取得现在的业绩和Protofiber产品本身的出众分不开关系。当然,也多亏了御堂部长您能够将销售权交给我课,是您英明决策的成功。”
“现在说成功还早了点,不过英明我倒是不否认。”御堂笑道,“我将重要的新商品交给八课,自然也是看中了你们身上有值得发掘的东西——尤其是你,佐伯君。”他盯着佐伯的眼睛。“本多君看起来已经醉了,那么不愿意让我领教一下鬼畜营销员的亲身体会吗?”
——挑衅。
他知道佐伯克哉不会喜欢以他自己为主角的闹剧,尤其是在他御堂孝典面前。御堂有时候会觉得或许他们是非常相似的人,那么若遇到这样受制的局面的人是自己,定是无论如何都要反击回去。难得的全方位压制佐伯的场面令御堂的胜负心高昂起来,尤其是就在门外他刚刚还经历了一次心理障碍发作这件事的对比下,目前的情景更加令他战意昂扬。
他下颌上扬勾着唇角,睨视佐伯的眼睛。这压迫性的举动已经超出了上司与下属间的正常社交距离,显得很是失礼,不过激怒佐伯正是御堂此刻的本意。
——说起来,御堂孝典和佐伯克哉之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似乎就没保持过所谓“上司与下属间正常的社交距离”。如果以“接待”算作失控的开端,那么他们两人之间,挑衅与讥讽本就是交流的日常,你来我往,兵戈相向。
御堂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几乎没喝什么酒,也能肯定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他无法理解自己胸口怒鸣着的激烈情绪,那或许像是一种他难以理解的、不讲道理的迁怒,理智告诉他面前的佐伯并没有做过那些令他憎恶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事情,可这样理智的劝解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消气的作用,反而令御堂更加气愤难耐。
——折辱他的人是佐伯。蔑视他的人是佐伯。囚禁他的人是佐伯。擅自扔下一句告白就消失的人也是佐伯。为了那句告白,御堂来了,而他这次居然逃得更远,连另一个世界里的他都要躲着御堂,还要御堂来遵守那该死的“正常社交距离”。
——开什么玩笑!
御堂前倾身体,几乎要透过镜片看进佐伯的眼睛。他的对手皱紧了眉,却最终还是选择避战,切断了视线的联系,掩饰般推了推眼镜。